精神病患者云中飘小说阅读社首发

     精神病患者云中飘

            李新宇

           一

  初识云中飘,是一个秋日的中午。吉水县城阳光灿烂,凉风习习。大街上人迹稀少,鸡犬安宁。我搬了一张竹椅,横在派出所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,等待某个倒霉蛋前来报警。正百无聊赖时,一位三十来岁的青年火急火燎地闯进院子,举着一本黑乎乎的书对我说:“这玩意狗屁不通。”

 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,正想翻翻这本狗屁不通的书时,他却像一只被人追赶的耗子,急急忙忙地窜出院子,在大门口一晃而逝。我连他长什么样子也没有看清,只模模糊糊记住了一个精瘦的背影。空气中残留着一股酒精的气息,这是酒鬼曾经出没的重要证据。我抓了抓脑袋,有些哭笑不得。一位四十来岁的民警慢悠悠地从值班室踱出来,好心好意地说:“你不要理他……这是街上的一个神经病,经常在派出所搞事。”

  我“哦”了一声,庆幸没有搭理那个喜欢搞事的家伙。十分钟后,当那位精瘦的酒鬼兼神经病患者再次出现在派出所门口时,我顿时提高了警惕。他倒是没有闹事,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,主动翻开了那本名为《千年吉水》的书。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注脚,其中有一句原文,“吉水的山并不高,水并不阔”,被红笔粗暴地勾勒出来,并在一根抖动不安的食指地指引下,跳入了我的视线。

  “什么叫山并不高,水并不阔?屁话!丢我们吉水人的面子。应该是吉水的山虽然不高,但很有灵气;水虽然不阔,但很有韵味。还有那个书名,叫什么千年吉水,更是狗屁不通……应该叫新世纪前进的吉水才对。”

  那个家伙用土话滔滔不绝地说着,右手不停地在空中划圈,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打算。我和蔼地笑着,在适当的时候点头称是。我面前的评论家是个文疯子,他的宏论也许可以气翻《千年吉水》的作者,但是对我造成不了任何伤害。他正谈得起劲时,值班室的民警跑出来喝道:“疯子,不要在这里啰嗦。这是省城来的李警官,听不懂你讲什么鬼话。”

  疯子皱了皱眉头,极快地瞥了我一眼,用普通话问道:“你是从南昌来的?难怪我不认识你……滕王阁我去过,跟座庙差不多。”

  我正要顾左右而言他,疯子却抑扬顿挫地背起了《滕王阁序》,居然一字不差。我忍不住大声喝彩。他用英语说,这不算什么,欢迎我来吉水。然后睁大眼睛,问我懂不懂。看到我点头后,他又说了一串英文,大意是这里的人都是stupid(傻子),他虽是个madman(疯子),但还在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努力奋斗。

  他的英文很不标准,是那种中国人明白大意,英国人完全听不懂的那种口语。语法也有很多错误。他把这种英语讲得很流利,并且洋洋自得。虽然有练习过多遍的嫌疑,但从一个会背诵《滕王阁序》的疯子嘴里溜出来,着实令人讶异。

  我饶有兴趣地请教他大名,得到的答案是云中飘。毫无疑问,他的终极理想是羽化成仙。没等我问及他的贵庚,他又滔滔不绝地骂起美国人。骂完美国人又骂日本鬼子,接着又骂李登辉和陈水扁。然后,又说自己在研究零进制,目的是结合当代高能物理学和中国古代阴阳哲学,创造出一种全新的人类思维,云云。

  毕竟是个疯子……

  我怀着惋惜的心情,仔细打量这个年轻的精神病患者。他面色黝黑,眼睛发亮,头发蓬乱得像个鸡窝,胡子剃得像狗啃似的。全身瘦得像根柴,上身胡乱裹着一件沾满油污的白色夹克衣,下身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,左右膝盖处各开了一个不规则的破洞。脚上套着两只黑乎乎的东西,要充分发挥想像力,才能认出那是一双白球鞋。腰间系着一个牛皮包,这种包流行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,很多出门做生意的人,都要在腰上横着这样一个包。从腰包上可以看出,云中飘曾经老板过。或者说,他曾经梦想老板过。

  云中飘说着说着,突然闭上嘴巴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,慌慌张张地逃出了院子。一位快要退休的老民警背着双手,从院子外不紧不慢地走来,面带春色地对我说:“这疯子看到我就会跑,他进了两次精神病院,都是我和他单位弄进去的。”

  原来,云中飘以前还有单位。从老民警口中得知,疯子以前中专毕业,在县保险公司上班,曾经是业务骨干。吉水县很多单位,包括公安局,都和他有业务来往。后来由于不明的原因,突然发了疯。家中父母俱亡,兄弟姐妹都在农村。曾经结过婚,生有一女,发病后妻子离了婚,带着小孩改嫁到福建去了。

  我听过后,半响无言。

        二

  再见云中飘,是两天后的黄昏。民警们都已下班,几个巡防队员在值班室里看电视。我在院子里弹腿,跳跃,做扩胸运动,企图将晚餐吸取的热量一滴不剩地挤出体外。一条人影沿着墙根溜进派出所,手中抓着一个酒瓶。

  “云中飘,你来干嘛?”我大声喝道。

  云中飘没有理会我的警告,快步走到我面前,小声说:“有人跟踪我,我来报警。你是省城来的警官,不能对群众的报警冷漠不理。”他从腰包里摸出一个小红袋,朝我扬了扬:“这是我的祖传之宝,价值连城……有人跟踪我,想要谋财害命。”

 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。过了一会后,终于把手伸了出去,不想迎来的却是拒绝。云中飘把小红袋塞进腰包,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瞪着我。

  “不给我看就走路,不至于连警察也会谋财害命吧?”我满脸不悦地说道。

云中飘的脸红了一阵。犹豫片刻后,从腰包里掏出了那个神秘的小红袋。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小红袋,只见里面有个小布团。打开小布团,发现里面包着个小纸包。再打开小纸包,终于看到了一张保存完好的一九七一年的全国粮票,面值拾市斤。

  “我家多的是,五六十年代的都有。你这张最多只能换两元钱……也可能卖五元。”我笑嘻嘻地说。

  云中飘的脸涨得通红,这当然和酒精无关。“他们主要是想抢我的钱。”他吞吞吐吐地说着,从腰包里掏出一张存折,接着又摸出一枚毛主席像章。没等我看仔细,像章又换成了一个打火机。我不知道这个腰包里到底藏了什么宝贝,要是突然飞出一只小鸟,我也不会感到惊奇。

  我接过存折,奇怪地看到上面还有八百元钱。上面同时显示,存折的主人最富裕时,曾经拥有四千多元钱。对一个疯子来说,这十分的不正常。在我的印象中,这些人都是不名一文,视金钱如粪土。

  “你怎么证明这张存折是你的?也许是你哥哥的,或者是地上捡来的。要不然……”我及时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。云中飘从腰包里翻出了自己的身份证,存折上的名字与身份证上的名字一模一样。就算钱是偷来的,存折也是他本人的。

  “这是我从福建赚来的,我在那边打了三年工,最后领到了这些钱。”云中飘怡然自得地说着,刚要点燃一支烟,突然从我手中抓过存折,一溜烟跑了。“!”他边跑边回头,冲我大声喊道。

  一位来值夜班的民警无可奈何地笑了笑,说:“这是我的警号,疯子把我们的警号都记牢了。”我哑然失笑,庆幸自己没穿警服,要不然我的警号也要被云中飘集进脑海。

  当天晚上下起了小雨,很快变成了中雨。一个网吧打来电话报警,说是发生了斗殴事件。值班民警大声骂娘,带着巡防队员匆匆出警。我代替他们守电话,吃花生,看焦点访谈。当云中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值班室门口时,我向他招了招手。他畏畏缩缩地走进来,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。身上已经湿透,黑乎乎的鞋子上沾满泥泞。

  “存折没掉吧?”我开玩笑地说道。

  他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,小心地在一张竹椅上坐下来。我给他倒了杯热水,递给他一把花生。看到他的目光贪婪地望向桌面,又把几根散烟收齐了给他。他点燃了一支烟,喝了几口水,默默地剥起了花生。

“你现在真的成了云中飘……那些烟圈和水汽,像云雾一样包围着你,看上去像个神仙。”我笑了笑说。

  云中飘瞪了我一眼,说:“我才不是什么神仙,我就是一个神经病。”

  “你的行为举止确实像个神经病,但我不相信这是事实。”我漫不经心地说道。

  “你搞错了,我确确实实是个神经病。”云中飘警惕地看着我,从腰包里掏出一个药瓶,在我眼前晃了晃。我突然出手,一把抓过药瓶。当真是某种镇静类药物,里面的药丸只剩下小半。

  “普通人吃半片可以睡上一整天,我要吃三片才管用。”云中飘颇为自豪地说道,突然嘿嘿一笑,令人毛骨悚然。

  “行了,算你厉害……你说在福建打了三年工,我在那边读了四年大学。咱们有个共同熟悉的地方,说不定还有一些共同熟悉的回忆。”

  “福建那么大,咱们呆的不可能是同一个地方。再说,打工没什么好谈的。资本家剥削工人,天下乌鸦一般黑。”云中飘面无表情地说着,突然狡黠地看了我一眼。

  “不说就拉倒。你在外面……走的时候,都遇到些什么事了?”我随口问道,并不指望得到满意的答复。

  “我最喜欢在外面走了!我觉得一个人出门在外,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。”云中飘双眼发光,快活地说道:“你要是和我出去走一趟,回来后就不会想当什么警察了。”

  “我对自己的职业非常满意,目前也没有出门的打算。”我淡淡地说道。看到云中飘有点不自在,又问道:“你在外面,怎么解决吃饭的问题?”

  “到食堂里找啊……食堂就是垃圾箱。城市那么大,好心人那么多,总能在食堂里找到些好吃的。有一回我在邵武,在一个食堂里发现了很多盒饭。那里正在开会,到处是吃了一半的饭盒子。辣椒炒肉、红烧鱼……好心人多的是!我吃不完那么多饭,就找来街上的神经病,他们都饿得不行了。我宣布谁给我磕十个头,我就给他一个饭盒子。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。许多人抢着给我磕头,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皇帝。”

  “听起来像是不错,威风八面的……你经常做皇帝吗?”我好奇地问道。

  “哪有这样的好事!有一次我在永泰,下了十几天雨,又没有人开会,我翻遍了所有食堂,也没找到什么吃的。我连续啃了两天甘蔗皮,在肚子上捆了三根麻绳,还是饿得眼冒金星,最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。好不容易碰上另外一个皇帝,我给他磕了整整三十个头,才讨来半个红薯。那人真是个神经病,身上穿了十几件衣服,包得像个大粽子。他随身带着一个蛇皮袋,里面装满了火柴盒,走到哪里都要生上一堆火。有一天晚上,他为了取暖,把田里的草垛都烧着了。我在十几里外就看到了红光,比火烧云好看多了。”

  “犯下这样的事,就不怕被人抓吗?”我问道。

  “不怕!谁能拿神经病怎么样?有天夜里,来了一个大卡车,在全城搜了一遍,把所有的神经病都赶上车。大家非常兴奋,在车上伸手乱摸,有摸屁股的,也有摸口袋的。天快亮时,车子停了下来,把我们丢下后,立刻往回开了。大家心满意足地往前走。我走着走着,越来越觉得不对劲。等到天色大亮,才发现半个多月前,我被卡车送到过这里。不过,那卡车是从另外一个县城开来的。”

  云中飘说完,哈哈大笑起来。我也忍不住大笑。正在这时,电话铃响了起来。一位男子慌慌张张地说,他是“天上人间”的老板,两伙年轻人因为争抢舞伴打了起来,其中一人被刀子扎中,伤得很严重。我一边作记录,一边通知备勤民警立刻出警。等我忙完后,突然发现云中飘不见了,想是溜到现场看热闹去了。

        三

  天气越来越冷,不经意间,季节完成了更替。我在省城休了一周假,回来后穿上了冬衣。晚上在值班室烤火,看着红彤彤的电子取暖器,无意间想起了云中飘。走到门口张望了一阵,只见灯光照在无叶的树上,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影子。远处万家灯火,霓虹闪烁。再远处,是无边无际的黑暗。

  一个刮风的深夜,我和值班民警分成两组,在大街小巷中巡逻,指望某个亮着灯光的窗户里,传来打麻将的声音。快到一家店铺时,发现有个黑影鬼鬼祟祟地蹲在门檐下。走近一看,竟然是云中飘。他很不情愿地站起来,满脸愤怒地瞪着我们。我递给他一支烟,他一言不发地接了过去,转身跑入黑暗中,在一个街角的拐弯处消失了身影。

  这天晚上,两个巡逻小组一无所获,民警们的脸色有些沉重。年关将近,他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。第二天夜晚风雨交加,大街上人车稀少。值班警长在办公室转来转去,等他扔掉第三个烟头后,下决心带领当班民警和巡防队员上街巡逻。

  “我们一定要出其不意,要不然就会坐以待毙。”他十分严肃地对部下说道,然后拜托我替他们烤火、守电话、吃花生。大队人马出门不久,一条人影窜进派出所。云中飘拎着两瓶啤酒,像只兔子似地跳入值班室,身上竟然没有多少雨淋的痕迹。

  “你经常埋伏在哪个屋檐底下?”我不安地问道。

  云中飘愣了一下,伸出一根手指,朝雨濛濛的门外指了指。“我就在你对面,在你看不到的地方。”他咧嘴笑道:“我今天过来,特意请你喝酒。上次你请我吃花生,今天我请你吃瓜子。”

  他从腰包里掏出一包瓜子,随意丢在桌上,递了一瓶啤酒给我。然后用牙齿把另外一个酒瓶盖咬开,仰头喝了一气。等他的嘴离开瓶口后,那瓶酒就只剩下一半了。

  “你怎么不喝啊?我买的酒跟你买的酒,没有什么差别。酒没有神经病之分。你可以看不起我,但不可以看不起酒。”他愤愤地对我说道,眼睛里布满血丝。

  “值班时间不能饮酒,我留到明天喝。”我抓起瓶子晃了晃,把酒塞入电视柜下面。

  “那你吃瓜子!”他双眼圆睁,用命令的口吻说道。估计他在当皇帝的时候,神情也是这么威严。我瞪了他一眼,把瓜子袋撕开,象征性地嗑了几粒瓜子。酒鬼更需要尊严,我不能驳了他的面子。

  “你很够朋友,很讲义气,差不多是个好人。”云中飘嘟嘟囔囔地说着,伸手抓了一把花生,闷闷地剥了起来。

  “你总是在下雨的时候出门?”我问。

  “房子到处漏水,呆不住。”他一气喝干了啤酒,颓然坐在椅子上,连续喘了几口粗气。过了片刻,从腰包里摸出药瓶,倒出一片药往嘴里塞。只见喉头动了一下,药片就咽了下去。

  “你不是要吃三片才管用吗?”我小心地问道。

  “另外两片睡觉时再吃。要不然在这吃迷糊了,你背我回去?”云中飘白了我一眼。

  我呵呵一笑,说:“你房子在哪,是保险公司分的吗?”

  云中飘点了点头,眼光慢慢变得迷茫起来,不知是酒精的原因,还是药片的效果。

  “房子漏水又不是什么大问题,请人修修不就好了吗?”我不解地问道。

  云中飘摇了摇头,神色漠然地告诉我,他的房子在顶楼,他有居住权,却没有产权。保险公司曾经想付给他一笔钱,让他搬出去,由于在数目上未能达成协议,最终出现公司不维修房子,他也不搬出的对立局面。

  “这房子一直好好的,我才出去了几天,回来就发现到处漏水。我知道屋顶上的洞都是那个王八蛋打的。他想赶我走,我就偏不走。”云中飘冷笑着说道。

“你怎么知道是别人打的洞?”我好奇地问道。

  “这是明摆着的事情!公司十三个人,一共打了十三个洞。他不敢承担责任,就想推在人家身上。我警告他说,要是出现第十四个洞,我就把房子给炸了。结果这么久了,一直还是那十三个洞,弄得我现在想炸房子都没有借口。”他恨恨地说道。

  我笑了笑,说:“你还真够狠的。要是真炸了房子,害了别人不说,自己也赔了性命。何苦去干这样的蠢事?冤家宜解不宜结,有些事情,大家互相退让一下就解决了,又不是什么杀父深仇……”

  “我们有夺妻之恨!”云中飘突然打断我的话,恶狠狠地说:“他先来搞我的老婆,后来我就搞他的老婆。本来这样就算了,可是他一直想把我搞出去。”

  他这通话说得极快,搞来搞去的,把我都搞懵了。我正想问明白那个他是谁,云中飘突然站了起来,绝望地瞪了我一眼,抓着酒瓶往门外冲去。雨水很快吞没了他的身影。我默然坐在椅子上,门外风雨大作,我的心里很不平静。

  将近十二点时,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声。值班警长的决定是正确的,这是一个收获的夜晚。七八名赌徒和嫖客耷拉着脑袋鱼贯而入,狼狈不堪地接受罚款的命运。一位值班民警满脸雨水地走进来,看到电视柜下的啤酒,朝我亲切地笑了笑。我理解这笑容的含义,也愿意感谢他的好意。我回到房间,用了半个小时喝光啤酒,很快进入了梦乡。

        四

  几天以后,我约上一位私交甚好的民警,一起来到吉水县保险公司。接待我们的王姓经理四十来岁,个头不高,身材略胖,头顶尽显荒凉之态,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副质地良好的金边眼镜。得知我们的来意,王经理既惊讶又尴尬。

  “哎呀,这个问题不太好办,他一直不配合……对了,你们怎么问起这事来了?”王经理说着,不停地用手扶眼镜。

  “我和他的一个亲戚是同学,也是受人之托。看看能不能和公司协商一下,把事情彻底解决好。”我不动声色地说道。

  王经理沉默了半响,最终带我们爬上职工宿舍的四楼,走到一个木制的房门前。房门没有上锁,我轻轻一推,一股无法形容的臭味迎面扑来。

  “他从来不锁门的吗?”我皱眉问道。

  “谁还敢进他的门……再说,他能有什么东西让人偷?”王经理捂鼻说道。

  房子里乱七八糟,脏得像个猪圈,一点也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。两室一厅的房间里,摆了十几个各式各样的铁桶、脸盆,里面或多或少地装着水。只有阳台比较干净,摆了几块木板,木板上堆着一床油迹斑斑的棉被。厨房里空空荡荡,墙壁上横挂着两把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菜刀,磨得锃亮发光。我摸了摸刀锋,竟然十分锋利。

  王经理看见菜刀,神色有些紧张。他用手指小心地梳理着所剩无几的头发,低声骂道:

  “这个神经病到底想干什么?居然摆出凶器来了。”

  “以前没有菜刀吗?”我随意问道。

  “上个星期都没有,”王经理愤愤说道,忽然意识到什么,接着说:“鬼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,从来没人敢进他的屋子。”

  看过云中飘的房子,我们在王经理的办公室谈起了解决方案。王经理说,公司向来待云中飘不薄,他发神经病,公司一次性补了四千元钱,以后还每月发给他三百元生活费。

  “既然是这样,何不好事做到底,把那屋顶也给修了。”我说。

  王经理脸色微红,气愤地告诉我,云中飘发病后,在房间里胡作非为,半夜三更踢足球,弄得楼下的人根本无法休息。公司曾准备付给他两万元钱,请他搬出去,他却狮子大开口,说不给八万不搬。本地新房才值四万,协议既然谈不成,楼下的住户只好搬走了事。

  “这房子看来也还牢固,怎么屋顶上出现那么多小洞?”我试探着问道。

  “这就要问他自己了!本来只有几个小洞,修修就完了,他非要自作聪明,故意地打上几个洞,还赖在我们大家头上,真是无聊透顶。他还威胁要炸掉房子,这不是犯罪吗?这个神经病,没办法和他计较。”王经理说着,端起桌上的水杯,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水。

  “楼下的住户也是公司的吧?四楼漏水,会不会影响到三楼?”我问。

  “我就住在他楼下。漏水倒不会,就是怕他胡闹。我现在也不住这里了,房间里只摆些杂物,他也害不到我什么。”王经理闷闷地答道,起身给我们倒了两杯水。

  经过一番仔细测算,预计修复屋顶大概需要一千五百块钱左右。我拿出五百元钱给王经理,王经理推托了一会,叫来一个胖胖的女出纳把钱收下,并说剩余的费用由公司结清。我们愉快地道别,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。王经理使劲握住我的手,说:“下次到省里出差,一定去找你。”

  日子像天上飘过的浮云,轻松而悠闲地逝去了。年的年关很快来临,吉水城里不时响起放鞭炮的声音。街上的人群甚是拥挤,人人手里拎着年货,脸上挂着喜庆和满足的笑容。我和派出所的同志们吃过一顿丰盛的午餐,跳上一辆早已准备好的警车,准备回家过大年。

  “叫化子也有年三十,”我开玩笑地对民警们说道:“明天大家就不要去抓赌了。”

  大家乐呵呵地点头,一个手脚麻利的民警点燃了鞭炮。在一阵震耳的声音和浓浓的烟雾中,我离开了吉水县城,告别了我的下派生涯。快上高速公路时,我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,拄着一根棍子,背着一个包裹,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一样踽踽独行。我心里一动,叫派出所的司机停下车子,走到那人面前辨认,果然是云中飘。我有些激动地伸出右手,等了一会后,确定他不肯和我握手,只好又缩了回来。

  “云中飘,你还记得我么?我就是你讲的那个,差不多是个好人的警察……我今天就要回南昌了,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。”我大声说道,指望他能记起些什么东西。

  云中飘傻傻地站在原地,像一尊泥塑木雕似地瞪着我,半天没有答话。我和司机商量了一会,想把他送回吉水城里,然后找他的家人把他领回去。

  “你不要再出去走了。大过年的,天寒地冻,哪个顾得上你……现在也不是开会的时候,食堂里没有什么好吃的。你就是在肚子上捆上十根麻绳,也还是经不住饿。”我说。

  云中飘艰难地转了转眼珠,慢慢张开嘴巴,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声音。我疑惑不解地看着司机,司机苦笑着摇了摇头,说:“他好像是讲,没哪里住得……我也听不懂他说什么鬼话。”

  “你的房子修好了,为什么不回去住?”我有些着急,盯着云中飘问道。云中飘皱着眉头,定定地看着我,突然嘿嘿一笑,什么话也没有说。

  “过年了,回去吧……你哥哥姐姐还要到你家拜年呢。”我轻声说道。

  云中飘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,缓缓低下脑袋,像是思考一个复杂的问题。等他抬起头时,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些湿润。“回去吧,我们送你回县城……”我伸手去拉他。他受惊似地后退了一步,过了一会,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子,慢慢往县城的方向走去。我看着他逐渐走远,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,消失在公路尽头。

  从此,我再也没有见过云中飘。

赞赏

长按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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